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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上枝枝 , 人间树树——枝杈建造记

八百年以前的江南人,以房子来说,大多精致优雅,院深隐逸。门巷闭锁,一步一景,却也是个很大的世界。每天大大小小的盆景房载打理下来,浇浇水,生活的全部滋味,就在这些花花草草里面。

我从来没有放弃,以居住和空间的讨论,来预谋断设人的趣味。比方说用到的床品,仅从颜色层面,在纯粹和苍白之间机巧算尽,你根本猜不出,睡在上面的人——有何心思可言。乃至有多重、有多长、有多醉、有多浅……

在二月或者三月,春雨“瞒天过海”,携眷着云雾,荡起湖面上琥珀一样的海澜和涟漪。以往冬季的妖风,继续招摇在门前屋后,从山林到村落,风鸣、摇曳、撞击、呼啸、停歇又起合…反正一时半会儿,忽然有些隆冬的意思。

过去的一段时间,我尝试了一件生疏的事情,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任何经验和预设的想法可言。躺在自己亲手打造的木床上,到了夜里祭祀或者不明所以的鞭炮声敲击着我,总之就是一栋新房子,从上到下几百个平方,我一个人在三楼闲坐,去餐厅准备食物,到工作室摆弄几下已然凝结的墨汁,到了夜里继续回房间睡觉……除了一副自己写就用浆糊沾到铁门上的对联:[如是过往天南地北自由自在,这般今朝苍山洱海衣锦潜行。] 如是过往也对,这般今朝也没错,然后就是横批:[美是一切]。这个横批比49年以后大江南北“四季如春或者财运亨通”之类的春联要本分的多,总之匹配的上这栋房子以及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。

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做了一间民宿,这间民宿里边还有一间绘画工作室,工作室的墙壁上悬挂着我自己的一些画作。准确来说,这些画作是随意摆放在房间内的,一是悬挂的装裱过于昂贵,二是按照纽约的经验,一般中产阶层最好把收藏的画作摆放在床头的地面上,或者直接放在一个老柜子上。这是一个比较稳妥的做法,就像是时装周上的黑色。

说到这个地方,我想关于这个民宿大致的形式已然显现出来了——画廊、艺术、工作室、性冷淡,甚至是诧寂这样带有几分禅学意味的感觉。当然,仅从形式上来说,回归纯粹的居舍趣味,衣食住行啊,好好睡觉,好好吃饭,好好喝茶,好好呆着…就是这样。别整什么大理石瓷砖,新中式老不死的大板桌,雍容华贵浙江义乌喷漆宫廷转角楼梯之类的。

那些东西太昂贵了……况且奇丑无比。

美的层面而言,92年以后,“国内没有几间房子是适宜人居住的……”你觉得呢?

我在古城附近的近山地带,找到这栋房子。房子是个别墅区,面积从300到500平米不等,房价三个月上涨了50万。去看房子的时候,中介跟我说,孙楠在二期买了一大栋,当时就给了她一个白眼,还想不想挣艺术家的钱呐。当然,我只是一个租户,整个过程相当简单,从看到房子到签约到装修开始——嗯——就这么开始了…几乎没做任何决定。

签约的时候,房东出了一个价格,我也回应了一个价格,但是你想这么大的房子那么可能不还价?签约的时候,我拿出笔和计算器在素描纸上算计着合适的价钱,末了最终砍价的结果相比房东开出的价格还高出了不少…但是,我,我,我真的尽力了,有意还价或者无意还价的成分都有。也不知道我是怎样把价钱越坎越高的。索性,我就是特别好说话,特别无所谓对吧。末了,这个小区此后其它房子出租的价格也是按照我的这份合约来得。我成了一个大家都口耳相传的样板。

房东把钥匙交给我的时候,我打开门,墙壁上写着装修的钱,写着你是一个没有任何装修建造经验的人。(我对装修的理解,还停留在——任何一间屋子,你只要把它打扫的干净再种些花花草草,它都会显得很美。)当时我心里就想着,要是能有一个金牛座的女人跟我搞暧昧就好了。

假设有充足的预算,就算你什么都不懂,照样能建造一栋豪宅,装修出来一栋豪宅,毕竟装修公司比房地产公司还多。当然好的建造,好的装修工程从来都不是预算的单一衡量,你我身边有太多把别墅住成集体宿舍的老王了。好的屋舍一定基于人、地理、环境、财力等等,花合适的钱,就地取材,建造符合人、自然、传统与未来的房子,就是最好的建造。索性,预算并没有最终决定我做这间房子的模样,它几乎跟我第一眼见到它所想象出来的样子,一模一样。

当然,有些瑕疵和丑的地方是我无力掌控的,我无力掌控是因为我对真实的追求要远远高于美。我无力掌控是因为真实和美都是主宰。

突然之间,我每天所思所想的,都是装修。说白了,就是花最少的钱,做出最美的效果。建筑或者房子,体现人的生活、信仰和哲学。哪怕一间出租屋,这间出租屋里的人相对于这间出租屋来说,也是有生活、信仰和哲学的;尽管这种生活、宗教和信仰很可能退化到只剩下吃饭和睡觉…所有的这一切,都体现在这间屋子里面,它的门窗和灯具,它的家具和桌椅,它的地板或者厨房。

装修没有标准。十万能完成,一百万也能完成,完成的尺度因人而异。装修是个标准,政府有标准,装修公司还有标准;按照政府的标准,防水得这么做,按照装修公司的标准,吊顶得这么做。一栋混凝土房子,按照这些标准做下来,墙壁抹了一层又一层,抹完石灰刮腻子,地面铺了一层又一层,铺完水泥贴地砖…如此反复再重复,如此遮蔽又遮挡,就是装修。

花了一些时间把这些标准和套路搞清楚,决定从“反对装修”开始下手,所谓反对装修或者没有装修,其实是避免重复的“遮丑”行为,是对空间的一种渴望。素门已然很好看了,为什么还需要包一层甲醛填充物呢?

我去了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古镇,买回一批旧木头,用这些旧木头做了门,用做门剩下的旧木头做了床,用做床剩下的旧木头做了椅子,用做椅子剩下的旧木头做了茶几和家具,用茶几剩下的旧木头做了托盘……所有这些破烂的旧木头经过一遍又一遍的打磨和抛光,一道道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纹理裸露出来,退却淤积的尘埃,古典素雅连同时光的发酵,而重新焕发出朴素奢华的韵味。我承认,从表面上看,它们会显得不完美,甚至有些凋零和残缺,而这些不完美的小心思,亦处处美至骨髓,美到不留心就看不见。毕竟,我们习惯于这个表象的世界,它充满毒害的华丽,习惯它富有而臃肿的摆设。

以此类推,我又找了铁匠做了围栏,用做围栏剩下的材料做了楼梯,用做楼梯剩下的材料做了衣架,用做衣架剩下的材料做了桌架。用做桌架剩下的材料做了招牌。

人应该有原始的痕迹,而不是兽性,而此间唯一的区别,或许就是天真的来历和自然属性。冷淡的奥秘不是冷,也不是淡,而是极致而纯正的热诚。整个空间的视觉感受而言,朴素并且奢侈,冷淡连同热情,原始而前卫。意象线条连接着空间内部的延续或者闭合,无拘无束变换,同时又规则守恒。真正意义上体现建造的自由和乐趣,正如同一颗植物的肆意生长。
墙壁上还有些山水小品,增加层次形状色彩之外的景象维度,一种几何的性感,就像是钻石的切面,打破墙体的封闭感,你可以用镂空的方式去感受。

装修那段时间,长相酷似左小祖咒的木工师傅,每天早晨开着他那改装的骚气三轮车,在我的住处等着,然后我们一起蹦蹦哒哒往工地赶。到了工地,先是烧水喝茶,茶是好茶,再是抽上一根烟,烟也是好烟。好烟和好茶是我尊重任何一位工人的方式,当然他们能否把活儿干好,那是他们自己的事。我随身还背了一个挎包,包里装着一个杯子,一把鲁班尺,一个笔记本,以及一个黑色发亮的钱包。杯子方便去木材市场、建材市场或者工地的路上喝水;鲁班尺用来测量家具的吉凶参数,我觉得这是科学;笔记本假装记账,钱包用来付账,工人干完活的时候马上付账,一分钟都不拖欠。有时候,工人开价一万,我会象征性地砍价坎到九千,等到工人干完这件活的时候,我会看看效果,如果觉得一般,九千块钱一分不少,如果觉得不错,仍旧给一万。这原本不需要支付的一千块钱是什么呢?是赞赏和惊喜。

有时候我也会感到沮丧,现在的工人做什么都不讲究,不论工期长短,恨不得草草了事拿钱走人。比不了德国人动辄几十年上百年的执拗,也比不了过去木匠是木匠瓦匠是瓦匠的秉性。现在人不论做什么,都是一个钱字,坏丑也俗透了。
房子之前开发建造到现在,空置了七八年时间,很多阀门开关之类的都坏掉了,我是一边换,一遍骂制造这些劣质残次品的企业家。你很难想象,比如一个水龙头阀门之类的,在德国用五十年都算短的,这边还没用却也是几年的寿命。












半年多时间下来,搁置笔墨,与各路人色打交道,感觉功力尽毁,也算是有了一处自己的空间。我把这个空间作名[枝杈],寓意栖息和生机。每天穿梭于“森林”,望着墙壁上延伸的线条、符号和图腾,觉得自己也飞翔过,也在栖息,也啼鸣,也沉默。全世界的鸟,在枝杈上筑巢。一年四季,春夏秋冬,又者从南往北……   觉得美。在这个亲力亲为的空间,同样是因为美,秩序和无规则,同时达成了一致。

之所以取这个名字,还有一个原因,就是比起树叉上的鸟窝,人类建造房子的美学能力和实用价值,都要低很多。在这个星球上,没有任何一种动物的房子是要花钱建造的,人类失败至此。

现在热钱多,再加上众筹之类的,一时间到处都是民宿,什么隐啊舍啊庐啊之类的民宿遍地开花。山边,海边,湖边的玻璃星空房朋友圈发发就好了,冬天风大不隔音,夏天太热似蒸炉,恐怕那些习惯翻建筑杂志的设计师也没有自己真正住过一晚上。好在“枝杈”这个名字是起给自己听的,所谓民宿民宿,先有民才有宿,平常写字画画,有朋友来了,茶酒诗礼相待,主人用什么,客人用什么,主人吃什么,客人吃什么,亲自下厨做一餐可口饭菜,我想这也是酒店不可比的。房间不高大,上不了杂志头条,好在阳光满溢,自在清净,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儿小心思吧。

它们如何像是一架架永不落伍的直升飞机,在空地之间,动用悬停、高飞、低倾、斜落等花枝招展的绚丽技巧,衔来简单的小木棍和树枝条,在高不可攀的树梢上,搭建出即古老又前卫,并且历尽风吹日晒、雨雪夹击,而作为一种艺术级的屋舍,仍旧表现出匪夷所思般的坚不可摧。它看上去集经济实用、艺术美学和简朴于一身,保证邻里之间即彼此独立,又时常往来,像是点缀在半空中的一座座城堡。

对于这栋居家级别的房子来说,如果说能有什么心思的话,那一定是有一些的。
希望装饰不要喧宾夺主。希望物品不要埋没过人。希望建筑恢复人与生活的原本目的。希望能在三种有限的材质、造型和色彩之内构造出一个空间的无限。这个装修差不多完成以后,我就明天这儿看看那儿瞧瞧,但凡觉得没有必要或者可用不不用的物品和陈设,通通收起来。这样一来,整个空间会维持一个干净利索的感觉,虽然不至于家徒四壁,但觉不做多余的堆砌。中国人过去说物尽其用,大概是两个意思,一是说没有用处的东西坚决不用,二是说一样物品要用到不能用了位置。居家、物品或者建筑但凡满足对抗时间的条件,也就满足了美的基础。

当然了,我对房子和建筑的期望,对枝杈的期望,无非都是对自己的——“天上枝枝,人间树树,曾何春而何秋,亦忘朝而忘暮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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